兒子怕黑，一個人不敢獨睡；更怕老家的漆黑，和我同睡也哼哼唧唧不能入眠，需要在旁屋開盞燈。燈光隱隱約約照過來，什么輪廓都看得清，跟城里的夜一樣，便立刻安眠了。

第二天，他皺眉抱怨：“這里晚上怎么這么黑？手伸到眼睛前頭，指頭一根也看不見?！蔽覂?nèi)心一動，這正暗合了古語“伸手不見五指”之黑，這個說法很記實，沒有絲毫夸張的意思。

身居僻靜的鄉(xiāng)下，人戶很稀疏，這里的夜是自然的夜。自然的夜晚如果沒有月亮，那是頭發(fā)一般的黑，眼珠子一般的黑，是盲人一樣的世界。但城里長大的孩子很可憐，他不知道這才是真正的黑夜。

城市里，自家的燈關(guān)上了，室外的光還在家里肆掠，半夜上廁所是不需要開燈的，像在月光中游走。聲音也一樣豐富，車流聲，人聲，麻將碰撞的聲音，甚至人死鬧大夜的聲音滾滾而至，沒有寧靜。

這黑的夜晚，連我也多年不曾親近。躺在朱紅色做工繁復(fù)的木架床上，看得見的唯一的東西是電視插座那個閃爍的紅點。我似乎突然變得異常嬌貴，這個小小的紅點竟然光芒四射，讓我輾轉(zhuǎn)復(fù)輾轉(zhuǎn)，直到開燈動步，拔掉插頭，才沉沉睡去。第二天，房上亮瓦透進(jìn)光來，鳥叫聲此起彼伏，深沉的黑夜和酣甜的美夢就被白天喚醒了。

我是自然的世界里長大的孩子，對黑夜很熟悉，也很懷念。

當(dāng)黑夜籠罩的時候，你打開木門，看到一個巨大的世界，那就是廣袤的黑暗，你被它緊緊包裹在中間，周圍的世界和外出的路途要全靠你的記憶。有時候大風(fēng)在夜晚穿行，海浪一般的松濤撞擊著靈魂，似乎人生的小舟在驚濤駭浪中飄搖。自然的力量讓人震撼，也讓人畏懼。這聲音里再夾雜幾聲夜鳥陰冷的鳴叫，一種叫做懼怕的情緒就會充斥全身。

曾經(jīng)有幾次夜行的經(jīng)歷。一回是跟著父親到山下去，了解一個農(nóng)家的糾紛，山大而陡，我們打一把電筒，一路低頭看路，因為電筒光照之外是一片墨海。下山父親走前頭，我要摔了他好擋住，但我老怕背后被伏擊，卻又強(qiáng)忍不敢回頭；上山我走前頭，倒過去有他扶著，卻又擔(dān)心前方有什么不可知的危險，心里撲撲地跳。

人多就不一樣了。那時候會有電影放映，陽光斜照樹林的時候，就有人一邊走一邊大聲吆喝著：今晚上放電影咯——二家坪喲。

我馬上激動起來，牛鼻繩立刻被全身的力量拽直，牛鼻子被拉歪，牛扭著頭，伸出舌頭也休想卷到一口青草了。我把它圈進(jìn)圈里去，立刻站到地邊向母親請求。她自己是不會去的，她有做不完的活，但她松口同意我跟隨同院的二姨夫和表哥表姐們一起去。

到天擦黑的時候，總算出發(fā)了，到目的地，天已經(jīng)黑定。我們在人群里面坐下來，先聽生產(chǎn)隊的通知，然后終于開始看電影。那種集會的興奮感一直在內(nèi)心翻騰，四周的山開始還有一點影子，后來就融進(jìn)黑暗，消失不見。

看完了，不管懂不懂，大家都在談?wù)摚耧枬M。只要是結(jié)局圓滿的，那就人人帶著笑，要是悲劇，哀嘆聲便不絕于耳。

二姨夫一邊談?wù)撟约宏P(guān)心的人物命運，一面跟那些沒帶照明工具的人一起，在這放映的大院里找熟人家的竹子。主人家熱情，親自掄起大彎刀，把肥大的慈竹砍下來，一節(jié)一節(jié)鋸斷，當(dāng)作一個個簡易容器，里面倒上煤油，竹口塞上棉花，就是一個光明的大火把了。我們簇?fù)碇鸢鸦丶?，四下里一望，火光四散，各自都走進(jìn)黑暗的深處，去尋自己的家。

我回家，母親往往睡了，我敲開門，躺上床，又進(jìn)入寂靜漆黑的夜里，心重新歸于平靜。

這些黑夜里發(fā)生的事，現(xiàn)在是不會重演了。如今的孩子，都坐擁大彩電，可以上網(wǎng)看想看的一切，他們不需要成群結(jié)隊，不需要在黑夜里行走，甚至，像我的孩子，他的生活里已經(jīng)沒有黑夜了。

黑夜的消失，是對白天的羞辱。

黑白分明的時代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，留給我們大家的，是一片光影迷蒙的深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