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衰老是毫不留情的?！?/span>

八十歲時，姥姥的飯量依舊是闔家之最。她獨個兒住在老房子里，自個兒伺候自個兒，雖是踮著一雙小腳，但還利索得很。她對大家都很有用，兒女的孩子尚小，都得靠姥姥看管，兒女的曾孫，都經(jīng)她的手撫養(yǎng)，所以，她是有威信的，句句“圣旨”，小輩們都不敢不認真聽，稍有點不正經(jīng)，姥姥臉色一沉：“打你！”十分威風，而那人便會收斂起嬉皮笑臉，低著頭承認錯誤，所以，我也怕姥姥。

后來，她越來越老，她不能再為家人提供幫助，只能徹底索取，因此，她逐漸“透明”下去，世界漸漸看不見她了，她的威嚴“熄滅”了，兒女們上門的腳步稀少了，孫兒輩異口同聲地說工作忙。春節(jié)團聚時，敷衍地拎一箱牛奶，進來叫一聲，就算交差。

漸漸的，她的記憶也不好了，一個孫女站在眼前，她要把所有孫女的名字都叫一遍，才能得到正確的那一個。

除了行動能力，她也漸漸失去正常的談話能力，與人交談，一句起、應(yīng)、止她就很滿足了，慢慢點著頭，像回味這次對話似的，眼睛若有所思的轉(zhuǎn)向別處。

有時，她想主動與人溝通，就拿手去觸碰身邊的人，叫著：“唉！唉！”臉上有點巴結(jié)的笑，鄭重的問一個問題，比如：“我有點不記得，想了半天了——你今年多大？”

這當然可笑，被問的人與旁邊的人都有默契的認識，他們面面相覷，拿不正經(jīng)的嗓音說：“您看我多大？”

她卻認真地思考后，說：“我想，你是二十歲吧？”被問的人笑著說：“我都三十五啦！”

然后，人們繼續(xù)自顧自地說，不再看她，留下她一人驚訝，并喃喃自嘆：“哎呀！我外孫都三十五了？當初，我?guī)銜r，你整天哭，擱不下，只能一手抱你，一手炒菜……”

后來，她聽力也不好了，人間又把她推遠了一步，有時，她會陷入沉思，陷得很深，隨地坐著，手撐著額角，眼盯著墻，渾濁的眼珠停滯了，猶如哲學家在沉思。大家圍坐在她旁邊，來表示孝敬，所有人當著她的面議論她，也不用壓低聲音，就像她是一座雕像。

生命和歲月教給她的能力，最終按原本的順序一樣一樣的還回去了。她的食量逐漸縮小，食譜逐漸縮短，需要多費牙齒和腸胃之力的美味一項一項的與她告別。

再后來，她吃得像個初生的嬰兒，粥、牛奶、一點肉沫，最后，粥和牛奶也被腸胃拒絕了，只剩營養(yǎng)水。

倒數(shù)第二項能力，吞咽，除了每天幾口水，她已無力吞咽更多東西了，更多就累了。

到世上來學會第一樣，以及失去的最后一樣本領(lǐng)都是呼吸，初秋的上午，她咽下了最后一口呼吸。（指導(dǎo)教師：謝娟）